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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家，就有了家务

　意愿像和人闹着玩似的，渴望得那么迫切，实现却又令人悲观。为了“距离产生魅力”的

境界，我与丈夫立志两地分居。可不过两年，又憧憬起一地的生活。做了多少夜梦和昼梦，

只以为到了那一天，便真正地华蜜了，并且自以为我们的华蜜观经受了生活严峻的考验。而

最终调到一地的时候，却又生出无穷的苦恼。

　　原先，我们的小窝不开伙，单身的日子也过得单纯，可调到一地，正式度日，便再不好

意思每天到娘家坐吃，自己必需建立一份家务。

　　我们在理论上先明确了分工，他买菜、洗衣、洗碗，我烧饭。

　　他的任务听起来很宏大，一共有三项，而我是一项。可事实上，家务里除了有题目的以

外，还有更多更多没出名字、细碎得羞于出口的工作。他每日里八小时坐班，每天早上，洗

过脸，吃过早饭，便骑着自行车，迎着朝阳上班去，一天很美妙地起先了。而我还须将整个

家整理一遍，衣服晾出去——他只管洗，晾、晒、收、叠均不负责。床铺好，扫地、擦灰等

一切弄好，最终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已经没了早晨的感觉。他在办公室里用心一意地工作，

休息的时候，便骑车出去转一圈，买来鱼、肉或蔬菜，众目睽睽之下保藏在办公桌下，当人

们问起他在家干什么的时候，他亦可很洪亮地回答：“除了买菜，还洗碗、洗衣服。”非常

模范的样子。于是，不久单位里对他便有了极高的评价：勤、会做等等。

　　而谁也不会知道，我在家里一边写作一边还须关切着水烧开了冲水，一会儿，里弄里招

呼着去领油粮票，一会儿，又要领八元钱的生活补助费……多少工作是静默无闻的，都归我

做着，却没有一声颂扬。

　　并且，家务最重要的不仅是动手去做，而且要时时想着。比如，什么时候要洗床单了，

什么时候要扫尘了，什么时候要去洗染店取干洗的衣服，什么时候要卖废纸了，这些，全是

我在想，如有一桩想不到，他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最最忙乱的是早晨，他赶着要上班，我也

急着打发他走，可以趁早写东西。要做的事情多得数不清，件件都在眼前，可即使在我刷牙

而无法说话的那一瞬间，他也会彷徨起来不知所措。

　　虽是他买菜，可是买什么还须我来告知他，只有一样东西他是无须交代也会去办的，那

便是买米和面包。在农村多年的插队生活，使他相识到，粮食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粮食，

别的都不重要了。所以，米和面包吃完的时候，也是他最慌乱和最主动的时候。

　　平心而论，他是很够勤勉了，只要请他做，他总是努力。比如有一次我有事不能回家做

饭，交代给了他。回来之后， 便见他在奔忙，一头的汗，一身的油，围裙袖套全副武装，

桌上地下铺陈得像办了一桌酒席，确也弄出了三菜一汤，其中一个菜是从汤里捞出来装盆独

立而成的，因为曾听我说过，汤要炖得碧青才是功夫，于是就给了我一个澄澈见底的汤。

　　可是，他干这一切的时候却总有着为别人代劳的心情。洗茶杯，他会说：“茶杯给你洗

好了。”买菜，他则说：“菜给你买来了。”弄到后来，我也传染了这种意识。请他拿碗，

就说：“帮我拿一只碗。”请他盛饭，说：“帮我盛盛饭。”其实，他应当明白，即使他手

里洗的是我的一件衣服，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工作。可是，他不很明白。

　　以往，我是很崇拜高仓健这样的男性的，高大、坚毅，从来不笑，好像担当着一世界的

苦难与责任。可是慢慢地，我对男性的理解越来越平凡了，我希望他能够体谅女人，为女人

负担哪怕是洗一只碗的小小的劳动。须男人到虎穴龙潭救女人的机会好像很少，生活越来越

被渺小的琐事充溢。都市文明带来了惊慌的生活节奏，我越来越密集地存在于有限的空间里，

只须挤公共汽车时背后有力地一推，便也可解决一点辛苦，自然这是太不宏大，太不壮美了。

可是，事实上，佩剑时代已经过去了。

　　曾有个北方挚友对我大骂上海“小男人”，只是因为他们时常提着小菜篮子去市场买菜，

尽然还要还价。听了只有一笑，男人的责任假如只扮演成一个雄壮的男子汉，让负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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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赏爱戴，那么，男人则是正式地堕落了。

　　所以，我对男影星的痴迷，慢慢地从高仓健身上转移到美国的达斯廷·霍夫曼身上。他

在《午夜牛郎》中扮演一个流浪汉，在《毕业生》中扮演刚毕业的高校生，在《克雷默夫妇》

里演克雷默。他矮小、瘦削，貌不惊人，身上好像消退了原始的力感，可却有一种内在的，

能够应付瞬息万变的世界的实力。他能在纽约乱糟糟的街头生存下来，能克服了青春的虚无

与骚乱，最终有了目标，能在妻子出走以后像母亲一样抚养儿子——看着他在为儿子烤法

国面包，为儿子系鞋带，为儿子受伤而流泪，我几乎以为这就是男性的宏大了，比较起来，

高仓健之类的男性便只成了诗歌里和图画上的男子汉了。

　　生活很辛苦，要工作，还要工作得好……要理家，谁也不甘比别人家过得差。为了恒久

也做不尽的家务，吵了多数次的嘴，流了多少眼泪，还罢了工，可最终还得将这日子过下去，

这日子却也吸引着人过下去。

　　虽有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可还是有个家好啊，还是在一地的好啊。房间里有把男人用的

剃须刀，阳台上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晾着，便有了平安感似的心定了；逢到出差回家，想到房

间有人等着，即使这人将房间糟蹋得不成样子，心里也是兴奋。

　　反过来想，如若没有一个人时常地吵吵嘴，那也够冷清的；如若没有一大摊杂事打扰打

扰，每日尽爬格子又有何乐趣，又能爬出什么名堂？想到这些，便心平气和了。

　　总之，既然耐不住孤独要有个家，那么有了家必定就有了家务，就只好吵吵闹闹地做家

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