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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苦痛中开花

早晨，醒得太早。顺手翻开一本书，是沈从文的书信集，其中有些是他生前没想到会发表的

自呓般的文字。自1949 年1 月到8 月，正是他被人认为“精神失常”的一段岁月。他在妻

子张兆和的信上胡乱圈点，内容大致为：我的苦痛这个世界上没人知晓，生活已经失去意义。

　　那时他因郭沫若的一句“反动文人”的定论而否定自我，直觉自己的写作时代已经过去。

精神压力巨大的他应梁思成与林徽因之邀住在他们清华园的家里，以疗养身心。很多真挚的

挚友盼望他早日康复，他反复自语：没人知道，其实我根本没有病。他也感觉到，有些人其

实是在等着看笑话。

　　在呓语里，他说：翠翠，你在一点零四的房间里酣睡，还在想着我吗？我死了也想着我

吗？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那个小说中“或许明天回来，或许恒久不回来”的人，也是

沈从文自己啊。原来，他始终未能忘怀少年的情怀——他在自传里，写下了一段孽缘：一个

白脸女孩和弟弟，趁着他的爱情正燃烧时，骗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令他不得不离开家乡。

而他将未曾在自传中落笔的美妙感情，嵌入了小说《边城》中。朴实雪白的期望，欲语还休

的心动，用生命表达的纯粹，闪耀在字里行间。

　　在苦痛无法排遣的很多年后，他还挂念着她，而三三（张兆和的昵称）也排在翠翠的后

面。我最终有点理解了他对张兆和的爱恋，有很多无法言述的情愫，其中有很多映照着对翠

翠的向往：漂亮、忠诚、纯真、微黑，而张兆和还多了翠翠所没有的大家闺秀的才气。沈张

二人的恋爱，未必为对方完全懂得，却可恒久。因为他对自己的懂，因为她的纯粹高洁。

　　幸好，他有她。那个虽然不太懂得他，却始终用自己暖和坚决的爱心去支持和抚慰他的

妻子。后来他曾在家自杀，也幸亏担忧着他的她匆忙从干校返回，刚好发觉而救了他一命。

　　从今以后，沈从文起先了另一条命。他的苦痛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他丢掉了那支光

芒耀眼的文学之笔，起先托生为文物探讨专家沈从文。我细致读过其填补国内空白的《中国

古代服饰探讨》与其他关于“瓶瓶罐罐”的文章，功力胜于如今的文物专家不知多少倍。20

世纪50 年头以后的沈从文，不论什么文物入了他的眼，全部的来龙去脉都清楚起来。很多

人都震惊于他惊人的记忆力以及渊博深厚的古文及文物功底，他只是微微一笑，甚至对于“故

宫解说员”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尽心尽责。在文物面前，讷于言的他，随时可以滔滔不绝。

　　他安葬了文学世界里的沈从文，成就了文物专家沈从文。无法言说、无处排解的苦痛，

开成了一朵朵奇葩。看到那些一丝不苟的文字，与之前的文学之笔迥然不同，但也同样圆润、

朴实、悠远，印着他个人的标记。只是，我依旧会有流泪的冲动。有些人的有些转身，即便

与世无争，即便毫无声响，即便当事人始终微笑，也让旁人难以释怀。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畏惧什么，还有什么不行失去的呢？还有哪种苦痛，无法化成春

泥？故而，在一次批斗中，他与老舍等作家被逼跪成一圈，中间是熊熊燃烧着的他们从前的

作品。在灼人的热浪与辱骂、鞭打面前，沈从文安之若素，事后拍拍灰回家，依旧进行自己

的文物探讨。老舍在此事后，却不能从身心深重的苦痛与屈辱中解脱，当天自沉湖底。

　　在北京一个小巷里的一间斗室，沈从文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了文物探讨。他漂亮忠

诚的妻子，每天给他送饭。有时，上顿的饭菜都凉了，他还在不辞劳苦地涂抹写画。张兆和

只能倚门无奈地一笑，不能理解这个人为了什么要如此自苦。她只能劝慰自己，终归他已经

“正常”了。

　　这个世间只有一个沈从文，天分过人，外表温柔，内心倔犟。当年郁达夫好心劝慰这个

在小旅馆流着鼻血写文章、几近饿死的文学青年放弃文学之路时，年轻的沈从文带着湖南人

的“一根筋”和走投无路的无奈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当鲁迅在报纸上痛斥他的时候，他保持

了冷静与克制，仍不改文风；当郭沫若代表一种新环境全盘否定他的时候，他差点放弃了生

命，但重新站起来时，更加傲慢——谁都知道，郭本人对于文物有着相当的造诣。后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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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社科院领导者的郭沫若也不得不高度评价了《中国古代服饰探讨》，并撰写了序言。沈从

文自始至终，没有说过郭的一句不是，哪怕1949 年时自己都快被这个强势的人逼疯了。

　　一个人面对挫折和苦痛的看法，确定了他的人生和成就。

　　真的，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行怕，黑暗也不会黑得真让你走投无路。只要内心够强大，

性情够执着，苦难不过是露珠，迟早会在阳光下化为轻雾。它可能会变更你的轨迹，却不能

摧毁你的尊严与傲气。当然，它也可能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一切由你自己确定。

　　张兆和在沈从文逝后，轻声说道：斯人珍贵。她的妹妹张充和补充：不折不从，亦慈亦

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