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桑葚,紫桑葚
七月的风是甜的,携着果香,闻着这味道,我总能想起一些害羞的往事。
小时候,在农村。在我的小村里,不乏果树,苹果、桃、梨,这些比较常见,桑树,却不多见。可喜的是,我家的后院就有两棵,一棵长着晶莹润泽的白桑葚,一棵长着紫得发黑的紫桑葚。
桑葚多好吃啊!软软的,甜甜的,那甜直钻到心里去,一想到它,嘴里就有液体在打转儿。可是,桑树的主人是个极其精明的老太婆,她不让我们靠近那两棵诱人的桑树,这让我们这些孩子很不满。因她头发白得出奇,大家就送她个不雅的称号“老白毛子”,当然,只是背后那样喊她。她每天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我趴着后门缝,隔着她家的篱笆墙就能看到她。到了桑葚快要成熟的季节,她看得更紧了。
白桑葚和紫桑葚枝桠交错着,从远处看像一棵树,或许,它们感恩老白毛子的精心照顾,长得异常茂盛,很多枝桠钻过低矮的篱笆墙,伸到了外面。这对于我们来说太诱惑了。尽管老白毛子也想了很多办法,用绳子把这些枝桠捆住,拽到里面固定住,可是,桑树就像我们这些孩子一样调皮,她刚捆好这枝,那枝就钻了出来。邻里间有人逗她,你用镰刀把它们砍去不就得了,她撇撇嘴,说那人,出不来什么好主意。
那些枝桠不听话,肆意地往外钻,那枝桠上一颗颗的小桑葚,风一过,若隐若现,好像故意在勾引我们。那两棵桑树都不高,小孩子站在板凳上一伸手就能摘到,为此,我和邻居的灵儿已经蓄谋很久了。
大热天,精明的老白毛子也要午休,我们掐算着,她已经接连三天中午没有在院子里活动了。我和灵儿按照预定计划,搬了板凳,拿了塑料袋,蹑手蹑脚地溜到桑树下。院子里静静的,一切都是沉睡的样子。桑树的叶子被晒得耷拉着,蔫蔫的,但一颗颗白色紫色的桑葚依然那么动人。因为地面不平,我负责给灵儿儿一边扶板凳,一边放风。灵儿麻利地登上板凳,摘了一棵紫桑葚就放在嘴里。我说,你别顾着吃,先摘下来,咱到家再吃。灵儿嘴里应着,却又摘了一棵白桑葚送到嘴里。我仰着头望她,有些急,有些不满,抱怨她,等会儿老白毛子就出来,你快摘嘛!灵儿说,好,好,还是紫桑葚好吃。我嘴里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一伸手,也摘到了一颗紫桑葚。在我倾斜着身子摘那桑葚时,忘了给灵儿扶板凳,灵儿“哎呀”一声,倒了下来,我吓得魂飞魄散,嘴里的紫桑葚都不知道什么味道就咽了下去。院子里一阵狗吠,我们敏感地察觉到,老白毛子的屋里有了动静,搬着板凳就跑。待我们跑到家里,顺着门缝偷望时,果然,老白毛子戴着草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她手里的蒲扇不停地摇着,在宣示着她的气愤。
灵儿埋怨我没有扶好板凳,我埋怨她光顾着自己吃。她说才吃两个,我说,我才吃一个,还是吞下去的。灵儿扑哧笑了。好好好,下次,我摘了先给你吃。她话软了,我才问她摔得疼不疼。
灵儿吧唧着嘴说,桑葚还没熟透,紫桑葚还是红色呢,再等等。我很郁闷,反驳她,你以为熟透了你还吃得到吗?玲儿点点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就喜欢她忽闪着大眼睛,她每忽闪一下,都会有新主意。
夏季的夜晚,很难入睡,三五成群的纳凉人,或谈笑,或打麻将。老白毛子一般很早就熄灯。借着星光,我和灵儿很熟悉地形,我俩蹑手蹑脚地搬着板凳挪到了桑树附近。玲儿刚把板凳撂定,只听汪汪几声,我和玲儿再次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恶的老白毛子居然把狗栓在了树下。霎时,老白毛子屋里的灯亮了,我们听到了咳嗽的声音,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听到了走路的声音,那狗仗人势叫得更欢,它的眼睛冒着和老白毛子一样锐利的光芒。我和灵儿只好逃掉。
从那天起,那只叫阿黄的狗一直栓在桑树下,有时看老白毛子在院内走动,我们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得意,我和灵儿恨得牙根痒痒。
灵儿的眼睛又在忽闪了。一个寂静的中午,她拉着我朝桑树那边走,我示意那里有狗,她狡黠地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块油光光的肉骨头,冲着桑树下突然警觉的阿黄扔过去,阿黄闻到了香味儿,没有像往常那样狂吠,它向骨头扑了过去。然后,灵儿拉着我一溜烟地跑掉。
接连三天,灵儿都给阿黄扔些吃的。待到第四天,我和灵儿搬着板凳摘桑葚时,阿黄见到我们,非常好笑的摇尾乞怜,我和灵儿笑到肚痛。灵儿给它扔了一些吃的,我俩一个撑着塑料袋,一个摘,满满一小袋桑葚被我们装回了家。
我们用清凉的井水把桑葚洗净,把白桑葚和紫桑葚分装在两个白瓷盘里。白桑葚还有些泛青,紫桑葚还有些泛红,但它们散发出的清新味道是那样迷人,诱惑。你吃一个,我吃一个,你再吃一个,我再吃一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享受着“劳动”的果实。
那天下午,老白毛子爆发了,她用皮鞭抽打阿黄,嘴里不停骂着难以入耳的话:你个没用的东西,馋嘴的蹄子,小心烂了你的嘴……阿黄嗷嗷叫着。老白毛子的吵闹招来一些邻里街坊,大家已经习惯了她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都笑笑走开。我和灵儿可怜阿黄,一直暗暗骂老白毛子。
但我们还是都收到了家长的警示:不许偷拿人家东西,一经发现,打断你的腿。
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味蕾的诱惑太难控制。我和灵儿预备再次“作案”。可是,我们却再没成功。我们终究没有老白毛子精明。
老白毛子把阿黄栓到了别处,在桑树下建了鹅圈,几只大白鹅养在那里。大白鹅不像阿黄那样通人性,见了人就嘎嘎叫个不停,老白毛子就会闻风而动。灵儿的眼睛忽闪了很多次,也没有想出办法。
桑葚真的熟了,透过门缝儿,我们看到老白毛子蹬着板凳小心翼翼地摘,小心翼翼地放到竹篮里,又小心翼翼地提着那竹篮,搭去镇上的车,到集市上去卖。
而我和灵儿,只能闻着风里桑葚的味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桑树上,那一片紫,一片白,越来越少了,我经常望着它出神,怅然若失。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她问,你们想吃桑葚吗,我去买些。
我们听到母亲在后院和老白毛子说话,老白毛子说,给什么钱,其实都是自家长的,早就该给孩子们些吃,我这不是手头紧吗,总想换几个钱。唉,今晚让几个孩子都过来。
傍晚,老白毛子的院子里坐了一圈儿孩子,我们把小手洗净,摊在膝盖上。老白毛子提着竹篮子颤悠悠地走过来,一人发几颗,多么珍贵的桑葚啊!它们已经完全成熟了,白桑葚透着亮的白,它鼓着一粒粒的小眼睛,我几乎能看到里面的汁水。紫桑葚紫得发黑,还未碰它,汁水就已经破浆而出,浸在手上,染紫了一片。白桑葚温软,紫桑葚甜润,多好吃啊!
老白毛子难得笑盈盈的说话,她说,吃吧,吃吧,这几颗吃过了,就得等明年了。再望那桑树,纹丝不动,只有树下的白鹅偶尔发出嘎嘎的叫声。
老白毛背驼得很厉害了,整个人几乎成了90°,而她那经典的白头发,只剩下几缕了,整个头顶成了光秃秃的肉头,她笑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她同样秃秃的牙床。
想起母亲说过,老白毛子很不容易,生了五个儿子,因为贫穷,四个被人招赘,家里只剩一个,因为太穷,只好娶了个傻媳妇儿,傻媳妇难以持家,所以老白毛子比别人更加勤俭,更加精明。
那天,老白毛子还说了好多笑话,我们围着她,待了好长时间……
三十多年过去,老白毛子早不在人间了,可每阵风过,我都能闻到一些气息。
白桑葚!紫桑葚!
◎袁淑伟,女,天津市作协会员,有散文、小说等发表。
责任编辑:邢小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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